码头帮派火并,早点香气四溢:老汉口的民俗风情画卷
本文根据老照片和徐明庭辑校的诗词集《汉口竹枝词》,还原1905年清末老汉口的一天。其实现代武汉文化的很多元素,在100多年前就已经奠基。
1924年落成的江汉关,老汉口的地标
1. 清晨:码头与水上人家
清末汉口的水上码头
凌晨4-5点钟,天还蒙蒙亮,汉口码头就开始忙碌起来,分为徽州帮、黄陂帮、宝庆帮等不同派系的码头工人们,在帮派头目的带领下,纷纷将一箱箱茶叶、陶器、木材、纸张卸下船只,供商铺们送到汉口的商业市镇上去买卖。有时为了争夺生意和势力范围,不同派系的工人们甚至会拳脚相向,大打出手,以垄断对某一类货物的装卸权。
武汉码头工人雕塑
趁着天蒙蒙亮,勤劳的王婆婆正挽着2个小竹篮,用汉口方言喊着"过早哦,过早哦",向着额头冒着热气、肌肉线条分明的码头工人们兜售糯米鸡、糍粑、油饺等早点小吃。对于这些靠体力谋生的人而言,殷实人家的精致早餐是奢求,他们能做的就是将高热量的早点塞进肚皮,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杂货扛抬到晚休,外班气力大如牛",正是这些力大无比的壮士,如同愚公移山般扛起了汉口镇作为"天下四大名镇之一"的地位。
江边人家的吊脚楼
随着江上的晨雾散去,一些临江而建的吊脚楼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袅袅的炊烟意味着水上人家从睡梦里醒来。楼下的江面上,有着水上人家的小舢板和小帆船。
这些水上居民的主要生计,除了帮普通市民们摆渡过江,就是打捞江底沉船的货物:"覆舟莫道全无救,摸得钱财四六分"。这些沿江的水户被当时的武汉人称为"水猫子",意思是他们完全以水为生,而且能够在水下水上出入自如,并且以钓鱼、打捞沉船为主要谋生手段。正是因为常年在惊涛骇浪中讨生活,所以这些人几乎各个都是不向生活低头的浪里白条,能够坦然面对生命中的大起大落,大江大湖的大气,融入了他们的血液里。
在他们的号子声和渔歌声中,波光粼粼的江面逐渐被万丈霞光所点亮,19世纪末的江城水乡,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2.上午:汉味小吃与饮食
历经了漫漫长夜,包括钱庄的账房先生、守夜人、警察在内的各色人等,早就肚皮空空。在胃袋的咕咕抗议下,他们循着香气,来到了汉口市民们经常光顾的小吃摊前大饱口福。"且慢梳头先过早,糍粑油饺一齐吞",今日武汉方言里的"过早"习俗,在19世纪50年代左右就已经开始萌芽。
汉味小吃的原型在清末就已经奠定
"水饺汤圆猪血担 ,夜深还有满街梆。"典型武汉的小吃摊,会从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开张,一直经营到深夜。一个摊点的全部行当很简单:一个扁担,一边挂着木桶,里面有各种锅碗瓢盆,另一边挂着炉子,小柜子上有有着小抽屉,里面可以装酱油、豆瓣酱、辣椒粉、葱姜、榨菜等调味料。摊主还会带来一套简单的桌椅,供食客坐在路边用餐。经营粉面摊的李师傅,在汤粉中加入一点调味料,就是一碗调料质朴而味道鲜美的汤粉,这是当时贩夫走卒们无比美味、能滋润他们胃肠的美食。
面窝
旁边炸面窝的王麻子,则熟练地将圈形的米浆扔进滚烫的油锅里,不一会儿油条就喷香四溢,黄澄澄的油条引得路边的小伢眼睛滴溜溜地打转,让饿瘪了肚皮的乞丐们一次次地咽口水,而一个巡警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心满意足的嚼着刚买到的面窝,心满意足地咬下一口,感受着油脂带来的满足感,扬长而去。
除了这些食物,"切面豆丝干线粉,鱼渗元子滚鸡汤",清代和民国时期的汉口人,早就吃上了今天武汉人所熟悉的美味早点。
汉味小吃、早点
由太平天国、华北饥荒催生的流民潮,以及清末江南地区的发达贸易网络,让汉口成为了当时非常重要的水陆贸易枢纽。来自各地的流民、南来北往的商帮,纷纷在武汉地区落脚,也就势必带来了各自的饮食传统以缓解乡愁。所以在一百多年前,花样繁多、品种全面的汉味小吃开始成形,并以包容的态度吸纳四面八方的食材和烹饪方式。所以,在当时汉口人家的餐桌上,甜糯可口的宁波汤圆、鲜嫩细腻的江汉鱼丸、以及来自关中的陕西烧腊羊羔、还有来自长江流域的猪血粉丝汤,还有苏菜、粤菜的菜名都已经出现了当时武汉地区的菜谱上,如果殷实人家在某一天不想开火做饭,直到深夜,只要愿意,他们就能找到从大菜到小吃在内的各种美食。
清末汉口的老餐厅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而当年的汉口就是以这样包容的方式,在接纳来自四面八方的货源的同时,温暖着四方游子的胃肠。
3.中午:熙熙攘攘的街市
随着日头渐高,汉口的市井生活画卷一点点的铺展开来,寂寥的街道逐步恢复了生机。
汉口租借
在今天黎黄陂路一带的租界里,咖啡馆、芭蕾舞厅正在播放着优雅动听的西洋音乐。象征着高级生活方式的场所里,不仅有各国使领馆的工作人员、商人代表在洽谈各种正规事宜,华人的富家子弟也不甘落时,"胡蓄威廉头拿破,文明模样仿西洋",他们纷纷将自己的胡子梳理成威廉式胡须,而将发型整成拿破仑式的发型,来沾一沾西洋伟人的仙气。汉口对外贸易额始终占到全国对外贸易总额的10%左右,位居全国第二位,这里的租界沿江分布了3.6公里,因此毫不奇怪,西洋风气会对本地的经营产生影响。
当时打扮时髦的汉口女孩
今天的江汉路是租界的边界线,江汉路外,就是本地武汉人的生活空间了。传统的卖武人、木偶艺人和杂耍艺人面前,也聚集了一大批好奇的看客与听众,舞刀人的一招一式,木偶娃娃的一颦一笑,都能引来人群的惊呼或者喝彩。
带着墨镜装瞎子的算命先生们则会晃动着装满了竹签的竹筒,邀请过客们抽上一签,一边则在墨镜的后面仔细打量着萍水相逢的众生过客,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大套话骗取求签者的信任,以便从他们身上套取更多的金钱。
清末武汉的算命人
江汉路上,一户富态的商人家庭在乘坐马车兜风,招摇过市。一家四口两两一排,相对而坐,以傲慢的神态和极大的优越感环顾四周的芸芸众生,在熙熙攘攘的人头中穿越东西方风格混杂的街道,招摇过市。
民国民信片上的老汉口江滩
与马车擦肩而过的,是大声吆喝、带着货箱的小商贩们,他们一边敲打着铜锣、摇摆着拨浪鼓,一边熟练地用武汉方言喊着"来看哈子卅",一边向围观的老少妇孺们展示小件玉器、针头线脑、蚊香还有其他琳琅满目的日用品,他们用来压箱底的,往往是二手金牙、达官贵人遗失的精美怀表,或者来历不明的玉烟斗。
清末的武汉小童
除了贩夫走卒之外,街头的小童们还有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比如斗蛐蛐、斗蟋蟀、斗鸡,这是小童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如果他们有机会得到足够的零花钱,也许还能看街头小贩携带的"西洋景"幻灯片盒:它如同一面魔镜,将大洋彼岸的文化细节和生活图景送到这些年幼小童的面前,一次次地冲击着孩子们的眼球,这些图片一般是欧洲的战争场面、城市风光、田园景色,乃至令人面红耳赤的大尺度场面。
清末武汉的理发铺
到正午时分,与西洋舞厅隔街相望、唱对台戏的,是各地戏班在路边搭起的临时舞台,上演着不重样的南腔北调:俗话说"货到汉口活,戏到汉口红",楚剧、粤剧、川剧等不同地方的剧种都会跟着各自的商帮和同乡会来到汉口,在江汉平原上的最大舞台上一展歌喉,赚饱人们的喝彩和打赏。戏台附近,还有简易的理发摊,供顾客在理发时放松片刻,饱览这世间百态。
当然了,在文化人活动的戏园、茶楼和餐馆附近,还有挑书的货郎担们在板车上摆着大木板,或者是随时背着挂满书的大竹架子,向着肚子里有墨水的文化人们兜售各种崭新的或者从别处收来的旧书,以满足知识阶层的旺盛求知欲。
由于汉口位于中国的"天元"之地,所以这里聚集了各地的流民,漂泊至此后,他们往往会进行一些低成本的手工业或者零售业。而汉口居民的相对富庶,以及荆楚地区的豪奢风气,都保证了本地居民的消费能力,汉口地区因此才发展出了繁荣的市井文化。
历史悠久的汉口茶市
虽然在正史中,几乎没有这些草根小民的立锥之地,但正是无数的街头小商贩们将固定的街道和城市街头的顾客们连接起来,扩大了城市的商业活动空间,如果没有了这些人,城市将变得沉闷许多,萧索而无味。
4.东西混合的文化传统
汉口租借的西洋画
当然,在清末民初的汉口码头,还形成了颇具混合文化特色的码头文化。在熙熙攘攘间,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每时每刻都在激烈碰撞,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
长江上的外国船只
夕阳西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只是比起唐代,在日暮时分,租借区传来了夜晚报时的浑厚钟声,滴滴咚咚的回音,伴随着江水的拍岸涛声,暗示了西方文化在荆楚大地登陆。江上不时传来汽笛声和水手的笑语,西方的汽船和战舰突兀的闯入了大江两岸的水墨风光画里。
在东西文化碰撞的过程中,结合了英语和汉方言的混合语(piggin language)如同文化的混血儿一般悄然诞生:比如"入座娇声唤失当",这里的"失当",就是武汉方言对sit down的谐音记载;"看报打波随意便"里面的打波,就是打球的意思,波就是对"ball"的谐音记录。当时的武汉人还把西餐厅、马球场里的男侍从叫座"波外",而这显然是对"boy"的武汉版发音了。
"大方全不避生人,茗碗烟筒笑语亲。几句寒喧通套语,舌尖透出十分春"。商业活动带来的巨额白银流和人流冲淡了封建礼教和繁文缛节的束缚,所以在清末民初的汉口,妇女公开上街做生意、逛茶馆是非常常见的场面。她们可以落落大方地在公共场合自由游走,用汉方言大声地议论城中要闻和家长里短,尽情咵天,令外来访客们十分惊诧。在一些冬烘先生和老夫子们眼中,这样的行为是伤风败俗、廉耻丧尽,但是实际上,茶馆发挥着类似于社交软件和资讯app的作用,这里传播的新思想,以及《警世钟》、《猛回头》等脍炙人口的革命文学,在19世纪末年如同春风化雨般滋养着江城百姓。即使有的书籍被列为禁书,但还是有人趋之若鹜,如同初尝禁果一般争相传阅。也正是这种泼辣和豪爽,才能生养出"敢为天下先"的湖北新军,和打碎龙椅的辛亥首义。
清末汉口租界
当然,在欣欣向荣的市容表象之下,还是有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比如汉口镇会产生量级巨大的生活垃圾,那么当时人是如何处理生活废弃物的呢?而按照《汉口竹枝词》的描述,当时的生活垃圾主要是在夜间,直接倾倒在长江、汉江:好在江河的自净能力,足以消解掉生活垃圾带来的污染;在长江边的古玩市场中,也是"宋人山水明人字",而且还动辄标出成本价10倍的售价,可见文物造假业已经蔚然成风,足以迷惑那些附庸风雅、但是毫无鉴赏力的叶公好龙者;除此之外,在粉脂气息十分浓郁的花楼街,当时甚至还有专门赚洋人外快的"咸水妹",专门接受外国商人的包养。
这无疑提醒着人们,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生活都有上限,也有下限。
尾声
虽然已经过去了100多年,但是汉口码头却给这片土地烙下了深深的痕迹:无论是"过早"这样的民俗,还是码头人善于变通的应变能力,还是争强好斗的攀比心理,都在今天的武汉人身上依稀可见。在大江大湖的滋养下,武汉这座城市依旧有着浓郁的江湖气息:武汉话的大嗓门、凶巴巴的讨价还价,江汉路步行街的人头攒动,还有武汉姑娘伢的泼辣爽朗,都有百年前清末时期的影子。
晚清明信片上的晴川阁,一百年间几乎没有变样
这是一座充满了韧性的城市,也是一座不屈不挠的城市,无论是太平天国、民国混战还是日本入侵,都没有磨平这里的棱角,这里的居民依旧和他们的楚国远祖一样"不服周",有着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
每当今天的武汉人翻开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汉口竹枝词》,还有那些斑驳的老照片,武汉人依稀能感触到历史的温度:码头的喧嚣声、汽笛的嗡鸣声、茶馆的谈笑声、炸油饺的香气,仿佛都距今不远,就在不久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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